隳（huī）城
公元年的春天，整个福州城都在等待消息。
三月，平海节度使陈洪进上表，向赵宋王朝进献他所管辖的漳、泉二州，得封武宁军节度使、同平章事。这张多米诺骨牌一推，吴越国顿时恐慌，连固若金汤的属地福州，也闹得满城人心惶惶。
宋外城古地图
五代十国的恐慌已接近尾声。陈桥兵变后突然崛起的赵宋王朝，定下了先南后北的统一策略。公元年，武平节度使周行逢一死，宋太祖赵匡胤立刻出兵，平定湖南；年，江陵(今湖北荆州)高家纳土归宋；年，宋将王全斌仅用66天便灭了后蜀；年，宋将潘美直扑两广，拥有重甲战象的南汉被打得落花流水，国主刘鋹未及出海逃亡，被逮个正着。
年，宋将曹彬发兵攻打南唐，吴越的福州刺史钱昱听闻，连忙增筑福州东南外城。早年南唐曾与吴越相争闽地，结下怨仇，待南唐末帝李煜向吴越求助时，吴越便置之不理，而是出兵相助赵宋。年，李煜奉表投降。而后，南唐的屏障一去，吴越人突然明白什么是唇亡齿寒：偏安东南，是再不可能了。
20年来，福建一分为三，建州、汀州与剑州归属南唐，漳泉二州名义奉从南唐，其实先后为留从效、陈洪进所割据，福州则跟随吴越。现在，闽北、闽西、闽南都归了赵宋，福州又该何去何从？
按说，福州的城防并非不坚固。西晋太康三年(年)，已筑有子城；唐中和(年—年)年间，福州观察使郑镒拓修城东南隅；年，王审知在子城外筑罗城，周围40里的新城墙，以橼木、大石分层夯筑，再以青砖两面夹固；年，又筑南北夹城。彼时唐都长安，还不过是夯土墙，竟比不过小小福州城。
王审知去世后，王氏子孙大兴土木，福州城内琳宫绰约，宝皇宫、大明宫、长春宫、紫薇宫、东华宫、跃龙宫……哪一座不是极尽奢华？吴越接手后，鲍修让在福州新修了越山吉祥禅院(今华林寺)，其静穆典雅，蔚为大观。这样的福州，若毁于战火，着实可惜。
吴越的文采风流，的确另有一功。当年吴越开国君主钱镠雅好吟咏，他的王妃庄穆夫人吴氏，每年春来必往住临安娘家。有一年春色将老，钱镠写信给心爱的妃子，道：“陌上花开，可缓缓归矣。”
是城头刀兵血战，还是让陌上繁花开尽？就看钱镠的嫡孙、吴越王钱俶的决定了。
年五月，钱俶含泪朝觐，献两浙十三州一军，换八十六县五十五万六百零八户百姓性命无恙。将吏僚属千余人恸哭：“吾王不归矣。”
那一年福州入宋，没有刀光血影，然而等到的消息，仍叫人心如刀割——宋太宗赵光义下诏，尽隳福州城墙。
福州并不是当年唯一被平毁的城，泉州的刺桐城同样没有幸免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，毁江南诸州城上白露屋(军用哨所)；宋太宗撤御敌楼、白露屋，废隆州，毁其城；“诏夏州旧城，宜令废毁”……
没有城墙，就无以割据对抗赵宋。每一座城，都有自己的时代命运。
城兴
两个世纪后，南宋状元梁克家在淳熙《三山志》里，仍不忘描写福州之痛：“皇朝太平兴国三年(年)，钱氏入朝，诏隳其城不用”，然后感叹：“断垣荒堑，往往父老徒指故迹以悲。”
蔡襄书法石磊磊摄为福州城叹息的闽人不止一位。年，以枢密直学士、礼部郎中知福州的仙游人蔡襄，在《乞相度开修城池奏议》中写福州城墙的不堪状况：“自太平兴国中归纳疆土后，堕毁城池。至今四围城墙，只高三五尺，可以遮闭牛羊，至于私商小儿，皆可逾越。”
蔡襄在奏议中说，皇祐四年(年)，他在检阅旧文件时，看到“侬贼作逆时，有札子下本(福建)路修葺城垒”，但却不曾真正动工。
“侬贼”指的是广源州(今广西靖西、田东一带)造反的侬智高，曾在邕州称帝，北宋朝廷前后被他折腾了5年，到年初派出狄青才平了叛乱。因为侬智高造反，朝廷一度下令修福州城，可待平乱一成功，福州修城的计划便就此搁下。
蔡襄建议，“闽中诸州，皆以福州为根本”，福州应尽快开修城池，以备不测。但这道奏议没能得到重视，那年宋仁宗暴疾，接着汴京涝灾，福州修城的事，还没有议到实处，就二度搁浅。
年，蔡襄去世。同年，浦城人章岷以光禄卿、直秘阁知福州。转过年来，章岷便为修福州城上书朝廷：“窃见州城四十余里，自属天朝，官吏因循，岁岁毁圮，茅墙数尺，霖雨连澍，遄至倾颓，亦有民居冒盖屋宇者。今来相度，欲只就旧基，修筑子城便，愿委本路转运使同共计度。若允所请，乞降度牒三二百道，添助支费。”
这时宋神宗在位，回复说让福建的转运使、提点刑狱官先调查商量着，没有马上同意。章岷再次上奏，说：听闻交趾蛮人可能要扰乱广州，有可能顺海路进逼福州，若不修子城，无从防御！
国防是大事，或许就是这个理由打动了朝廷。六月，朝廷批示下来，同意修城，“给度牒一百五十道，每道许卖一百贯足”。
所谓度牒，就是官府颁发给出家人的“正式牌照”。当年无证出家，是要被勒令还俗的，有了这张证书，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，所以卖得很贵。宋神宗年间，每年发卖一万道度牒，算是国家财政一块收入。
度牒就是拨款，虽然只批下来一半，基础经费总算是有了。这道空白度牒，规定明码标价每道贯，每贯一千文，就是一千五百万文。熙宁年间，照苏州的价格，一石米不过五百文。
俯瞰三坊七巷林双伟摄
八月，章岷接到调令，移知海州(今连云港)。接手修城的，是以光禄卿出任福州太守的程师孟，乌山上“天章台”与“道山亭”那些大字就是他写的；把乌山改名为道山，也是他的主意。
章岷一走，底下有人动摇，说经费和民力估计都不够啊。程师孟倒很乐观，和转运使一起算了算账，说搞到两千万，半年就可以修好。
从熙宁二年(年)四月动工，到修好这城，用工十一万七千，花了天，已是公元年。城墙修得结结实实，上有九座城楼，下有三座亭，叫雅歌亭、吏隐亭、春风亭。墙外的护城河也浚通了，河上修了十二道桥。拨下的经费，只花了一千万零九百七十四文钱，蛮省。
这一年，程师孟调往广州。第二年，章岷在睦州去世，终年71岁。
人事
年—年，福州通湖路上发掘出一段唐代罗城的城墙遗址，在唐城的北侧又挖出宋代的房基，一间一间，不大。考古人推测，这里是文儒坊西侧，或有可能是宋代的街市(西市)。于是，通湖路上修建了“唐城宋街遗址博物馆”。
唐城宋街遗址博物馆外景石磊磊摄馆内的考古工作还在继续。工地上的宋代土层，让人不由得想到蔡襄、章岷和程师孟。很多人只认熙宁年间修城的程师孟，可是不要忘记，那位为福州城复建而努力争取的章岷。范仲淹曾经写信给晏殊，盛赞章岷：“郡之山川，满目奇胜，且有章、阮从事，俱富文能琴，夙宵为会，交迭唱和。”
这位浦城人章岷，年轻时在平江军(治今苏州)做幕府推官，经手承接廨舍工程，上上下下都很满意。廨舍，指官府的办公楼和官员宿舍。年范仲淹贬为睦州知州，章岷在睦州做推官，老范要修复严子陵祠，工程就交给章岷办理。在修造工程方面，章岷该比程师孟还要资深。他修好的严子陵祠，范仲淹非常满意，在《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》中，写出了“云山苍苍，江水泱泱，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”这样的千古名句。年，作为参知政事的范仲淹曾两上奏章，推荐章岷任集贤校理。章岷也算是“庆历新政”的历史参与者了。
鼓山灵源洞的忘归石摩崖石刻，为蔡襄所题石磊磊摄
也请不要忘记蔡襄。北宋四大书法家“苏黄米蔡”的蔡襄，书法那么端庄，茶道那么精通，年轻时也曾一腔热血挺过范仲淹。年“景祐党争”，范仲淹这位“权知开封府”的中级官员，有胆子上书指斥宰相吕夷简用人失当，被吕夷简反诉“越职言事，荐引朋党，离间君臣”。结果，余靖、尹洙、欧阳修一起跳出来支持范仲淹，四人齐齐被贬。当年蔡襄不过是小小西京留守推官，看不过以大压小，奋笔写了长诗《四贤一不肖诗》，支持范、余、尹、欧，和欧阳修的《朋党论》一起痛骂小人高若讷。汴京市民争相传抄，连辽国使者都买了几十本回去，满城诵读蔡襄诗，人人出了一口恶气。
至于范仲淹，多数人记得他的《岳阳楼记》，记得《渔家傲》那句“长烟落日孤城闭”“浊酒一杯家万里”，但在这个春天，请你也读一读他的《和章岷从事斗茶歌》：“年年春自东南来，建溪先暖冰微开。溪边奇茗冠天下，武夷仙人从古栽……”
而欧阳修每次接到章岷寄给他的建茶也倍感舒适，回信说：“惠茗正为所少之物……正藉此物以增清兴尔。”
近千年前的福州城事，随那煮茶斗诗、名士风流，至今仍让我们击节叹赏。
来源：中新网作者：郭大路注：本篇为作者个人观点，不代表本平台意见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