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饮醇醪鉴旧钟
------读王贡南《诗钟话》
文/刘锋
王毓菁，字贡南，福建闽县人，清光绪十四年举人，以诗名闻于世。亦为著名诗钟大家，史载其诗钟风格为“擅为嵌字，富于韵致”。其《诗钟话》所选诗钟亦颇典型。兹选20副，加以疏解。
1、《白．胡》三唱
可怜白柰花都落，安得胡麻饭再香
（黃沚阑）笺：以白柰花对胡麻饭，亦人意想所到。惟用“安得”“再香”字，便含有刘阮天台事，故有餘味。
《白·胡》可用典故甚多，陈陈相因即成滥调，所以贵在出奇。选用白柰花、胡麻饭当令人耳目一新。
白柰花俗指白花。张掖有白柰，酒泉有赤柰，通称二柰。张掖、酒泉俱在甘肃。潘岳《闲居赋》：“三桃表樱胡之别，二柰曜丹白之色。”
据《博物志》称：胡麻种子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的。胡麻饭，即胡麻做成的饭。胡麻饭细腻滑爽，固然是一种极好的美食，但更引人遐想的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。据《太平广记》：
汉明帝永平五年，剡县刘晨、阮肇共入天台山，迷不得返。经十三日，...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，甚鲜新，复一杯流出，有胡麻饭掺，相谓曰：“此知去人径不远。”便共没水，逆流二三里，得度山，出一大溪，溪边有二女子，姿质妙绝，见二人持杯出，便笑曰：“刘阮二郎，捉向所失流来。”...因邀还家。...食胡麻饭云云。
从句式论，上比“可怜白柰花都落”，或是因李贺《南园十三首》“可怜日暮嫣香落”而触发。这是写伤春情怀。
西北有白柰，东南也有白柰，称茉莉。宋诗人姚述尧有《行香子·茉莉花》词，主旨是见花而思人：“天赋仙姿，玉骨冰肌。·...与王郎摘，美人戴，总相宜。”清人胡寿昌也有诗云：“红颜一树伤春尽，白柰千花觉梦圆。”年青时，“好一朵茉莉花”的歌声充满大街小巷，听着有一种柔柔的美。
下比“安得胡麻饭再香”，用胡麻饭再香其主旨是欲重遇美人。诗人郁达夫诗云：“欠缺胡麻饭一杯，每因流水想天台。”
上比用“都落”作结，下比用“再香”作结，其气格自高。从艺术论，此钟采用欲扬先挫的手法，颇值得学习。
这一副诗钟，其立意就是见花落而思美人。诗钟上下比之关系注重浑然一气，两比若无联系就是两个独立的句子，当然就谈不上气韵和境界了。
由“白、胡”而构思出“可怜白柰花都落，安得胡麻饭再香”进而发出思美人之幽情；诗人之奇思妙想真不可测。
2、《寒．節》四唱
五夜薄寒微有雨，一年佳节又无烟。
（黃沚阑）笺：上句，五夜不过元宵遇雨，妙在“薄”字、“微”字，极秀隽。下句，“佳节”甚空，以“无烟”见其晴，暗以晴对雨也。
此钟所嵌之字当是从寒食节截来，其实前人也有。元代诗人有《临江仙》词云：“三月禁烟寒节到，坟前宝马车乘。”写寒食节欲不落俗套，其贵在不即不离，因此颇难着笔，很难写好。于是作者另出机杼。
诗钟源于改詩。《诗钟话》说：“十四字字字须从古人诗句裂出，不容以己意参加一字，要在错综变化。”这是说句句当有来历。
五夜即五更、五鼓。大约在凌晨五点左右，所谓“罗衾不耐五更寒”；更何况还有雨，“帘外雨潺潺”。
五夜亦自有源。宋代诗人孙锐《殊胜院柬悟雪禅人》诗云“百年萧寺古云间，五夜焚修昼掩关。”
薄寒一词，前人使用颇多。宋代词人陈允平《虞美人·春衫薄薄寒犹恋》词云“春衫薄薄寒犹恋。芳草连天远。”
微有雨也是诗人词家常用语。元代大画家吴镇有《渔父》词云：“雪色髭须一老翁。欲将短棹拨长空。微有雨，正无风。宜在五湖烟水”。
上比的意境颇和李后主相通。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，梦醒时分呢？是无可言状的落寞。
下比写寒食节，写寒食禁烟。一年出处最多，而每每有名人佳句。苏轼《赠刘景文》诗云：“一年好景君须记，最是橙黄橘绿时”。
李清照《醉花阴·薄雾浓云愁永昼_》词有“佳节又重阳”。这种句式或为作者学习，于是有“佳节又無烟”。
每年寒食都要禁烟，当然是又无烟。无烟也是有诗典的。辛弃疾《临江仙》，词云：“金谷无烟宫树绿，嫩寒生怕春风。博山微透暖薰笼。小楼春色里，幽梦雨声中。...”此诗钟的两结字是“雨”和“烟”。辛词是写烟和雨，两者另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明明是烟雨蒙蒙天气而又使用“无烟”作结，这就是遣词巧妙所在，颇值得后人学习。更深一层的意思或者同孟云卿，其《寒食》诗云：“二月江南花满枝，他乡寒食远堪悲。贫居往往无烟火，不独明朝为子推。”
下比用字其妙在“又”。又是无烟、又是无烟，又是寒食、又是寒食，有无限的感情在。
上比写思家，下比写有家难回，上下比同一机杼。“征夫怨妇之思，怀乡忧国之感”于此跃然纸上。佚名的《杂诗》：“近寒食雨草萋萋，著麦苗风柳映堤。等是有家归未得，杜鹃休向耳边啼。”就境遇和情感言，差拟近之。
若论风格，此钟得一“淡”字。薄、微、无三字，淡而有味，其味隽永。窗体顶端
3、《天．馬》六唱
霜店无灯群马龁，雪篷不岸四天垂。
（黃沚阑）笺：皆生硬自造，故無雷同。然寫景之真，非常宿客舍、泛寒江者，不知其妙也。
《诗钟话》说：詩鐘自改诗以后力求自创，“厥后脱离古句，以己意隸事遣词，爰有典实一派。又因典实不足制胜，以己意写景言情，于是白战出焉，所谓性灵派也。”
白战是什么？白战一词源出东坡。元祐六年（年）苏轼在颍州作《聚星堂雪》诗，末句是“当时号令君听取，白战不许持寸铁”。因诗家以体物为工巧，废而不用，视同禁例，有如徒手相搏，不持寸铁。即所谓为白战。
所谓“白战体”亦即“禁体诗”，其大略是：不得运用通常诗歌中常见的名状体物字眼写诗。如咏雪时禁止用玉、月、犁、梅、练、絮、白、舞等字。当然，这是学韩愈。例如韩愈《咏雪赠张籍》，全诗字，咏雪而无类似雪、玉、月等等。其诗云“慢有先居后，轻多去却回。度前铺瓦陇，发本积墙隈。穿细时双透，乘危忽半摧。...”
对比一下李商隐《对雪》诗：“旋扑珠帘过粉墙，轻于柳絮重于霜。已随江令夸琼树，又入卢家妒玉堂。...”当可领会。李诗堆砌词藻，仿佛“雪”谜，而乏诗意。
宋初“西昆派”诗人学李商隐，就专学这一类。于是欧阳修主张革新。他在《与梅圣俞》书中，反对作白兔诗“皆以嫦娥月宫为说”。主张诗歌面向现实，以白描代替藻饰。于是有“禁体诗”。
性灵派好还是典实派好？《诗钟话》认为：“典实以浑成為上，亦须超脱；性灵以超脱为上，亦须浑成，虚实相生也。典实派，闽谓典句。性灵派，闽谓白句，不敢高言性灵也。撑胸万卷，数典何难；妙手拈花，说空匪易。刻烛摊笺之会，个中人讵不识其苦甘？然论文以希为贵，典句多则取白，白句多则取典。不但作者不能自主，即取者亦不能自主也”
再细细品味“霜店无灯群马龁，雪篷不岸四天垂”。
上比写旅店，“霜店无灯”清冷孤寂，而一用“群马龁”则越发衬托出旅人的空虚寂寞。下比写客船，“雪篷不岸”，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。“四天垂”则境界阔大，又俨然同老杜“天地一沙鸥”。
此钟虽然纯用白描，一任性灵。但是“白句多則取典”“不岸”用杨万里的诗典“豁然地无蒂，渺若海不岸（四月十三日度鄱阳湖）。”“四天垂”用柳永的《少年游·长安古道马迟迟》，“夕阳岛外，秋风原上，目断四天垂。”
旅思乡感，涌上心头，而以如椽巨笔出之。一用“群马、四天”则境界自出。
作者刘锋
刘锋，江苏扬州人，天津大学教授。现为天津市楹联学会名誉副会长，曾任天津《楹联》杂志主编。
对联作品以集句联、怀古联最有特色，集句联副选入中楹会主编的《百家联稿》。18篇楹联研究论文入选“中国楹联（学会）论坛”，其中《对联起源考证》获全国学术研讨会论文一等奖。
图文作者刘锋责编常小靠审核古广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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