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“拒题太极殿榜”
论王献之与谢安的关系
■彭庆阳
唐窦臮《述书赋》以“博哉四庾,茂矣六郗,三谢之盛,八王之奇”来称述东晋书门之盛。其中琅琊王氏、陈郡谢氏作为两大文化世族,渊源颇深。本文从《世说新语》中所载“王献之拒题太极殿榜”故事说起,以探析王献之与谢安的关系。由于《世说新语》“撰述人刘义庆生于晋末,注释者刘孝标也是梁人;当时晋人的流风余韵犹未泯灭,所述的内容,至少在精神的传模方面,离真相不远(唐修《晋书》也多取材于它)”(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)。所以,《世说新语》作为研究王献之与谢安关系的资料,具有重要价值。
《世说新语·方正》载:
太极殿始成,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,谢送版使王题之。王有不平色,语信云:“可掷著门外。”谢后见王,曰:“题之上殿何若?昔魏朝韦诞诸人,亦自为也。”王曰:“魏祚所以不长。”谢以为名言。
晋太元三年(年),建康城大规模修建新宫殿,作为改造的重点工程,太极殿建成后,当时的宰相谢安想让王献之为太极殿主殿题写匾额。“安欲使子敬题榜,以为万世宝”(唐张怀瓘《书断》),谢安为何把这一无上光荣、足可流芳百世的政治任务交给王献之呢?
一、谢安使王献之为太极殿题榜的原由
(一)与王献之父亲王羲之为志趣相投的朋友
一是朋友关系。谢安在“东山再起”之前,寄寓会稽东山,与王羲之、许洵、支道林等名士名僧频繁交游。《晋书》载:“会稽有佳山水,名士居之,谢安未仕时亦居之。”这“名士”之中就有王羲之,谢、王二人经常“出则渔弋山水,入则言咏属文,无处世意”。他们交游中最重要的一件事,莫过于永和九年(年)三月初三“上巳节”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的兰亭修禊,就是这次雅集,王羲之写下了流传至今的《兰亭集序》,为中国文学史、书法史平添一段佳话。
二是同僚关系。谢、王二人虽身在江湖,却心存魏阙,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,谢悠然远想,有高士之志。王谓谢曰:“夏禹勤王,手足胼胝;文王旰食,日不暇给。今四郊多垒,宜人人自效,而虚谈废务,浮文妨要,恐非当今所宜。”谢答曰:“秦任商鞅,二世而亡,岂清言致患耶?”
王羲之规劝谢安要“虚谈废务,浮文妨要”,既是良友箴言,也是对国家社稷的关心。
三是师生关系。唐张怀瓘《书断》称:“安石尤善行书,亦犹卫洗马风流名士,草内所瞻。”“学草、正于右军。”正是谢、王的交游,使谢安更深入了解王羲之的为人为艺而以其为师,从而带动谢、王两大家族的书法文化互动,促进家族书法精神的交流与融合,如参加兰亭雅集活动的名士中,以琅琊王氏人最多,其次就是陈郡谢氏。
四是姻亲关系。谢安长兄谢奕之女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次子王凝之,王洽(王羲之堂弟)之子王珣娶谢安侄女为妻,王珣之弟王珉娶谢安之女为妻,王、谢两家可谓秦晋之好。《世说新语·贤媛》云:
王右军郗夫人谓二弟司空、中郎曰:“王家见二谢,倾筐倒庋;见汝辈来,平平尔。汝可无烦复往。”
王羲之妻子郗夫人对她的两个弟弟郗愔、郗昙说:“王家见到谢安、谢万兄弟来访,是盛情款待;而见到你们来,平平淡淡罢了,你们可以不必再来了。”若从姻亲关系上讲,郗氏于王家而言是要重于谢氏的,然而王家却厚此薄彼,难怪郗夫人忿忿不平。因此可知,相比郗家而言,谢安对王家更有影响力。
正是基于朋友、同僚、师生、姻亲等各种原因,谢安与王羲之的关系非同一般。谢安出于对故人的怀念和对其后人的提携,使王献之来题写太极殿主殿匾额,在情理之中。
(二)谢安出于对王献之的赏识及对其书法的推崇
唐李嗣真《书后品》说:“谢安石谓公当胜右军,诚有害名教,亦非徒语耳。”“公当胜右军”之言,可见谢安对王献之书法赞誉有加,并认为他的书法不逊其父,甚至已胜过其父。但从唐李嗣真的评价来看,他认为谢安的评价是“诚有害名教”,对王献之是有负面影响的。以谢安处事公允明断的品质、知人解书的能力,以及二王书法的流传、影响来看,其“公当胜右军”的评价并非过誉,应颇中肯。
在众多史料记载中,总以为“谢安不重子敬”,实际是这样吗?试以王献之“自称胜父”和谢安“轻子敬书”这两则流传较广的故事来解读。
1.关于王献之“自称胜父”的辨析
南朝宋虞龢《论书表》云:
谢安尝问子敬:“卿书何如右军?”答云:“固当胜。”安云:“物论殊不尔。”子敬答曰:“世人那得知。”
随着社会观念的变化,人们对王献之自称胜父有着不同评价。唐孙过庭《书谱》对此也有记载,并对王献之反驳谢安的话语非常不满,认为他“固当胜”实在过分。继而从曾参不入“胜母里”这个地方以及“假托神仙传书”“改父题壁字”两个传说,从伦理道德和书法艺术两方面斥责王献之,贬低其人品、书品,并认为“子敬不及逸少”是毫无疑问的。这个结论在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公允的,“说明孙氏的历史局限性,明显受唐太宗喜好王羲之书法而贬低王献之书法的影响”(洪亮《孙过庭〈书谱〉解析与图文互证》)。其实,孙过庭在《书谱》中也是认可“评者云:‘彼之四贤,古今特绝’”的,而后又揪着“子敬之不及逸少”的观点不放,实在是没有必要。王献之与其父能并称二王,可见其父子的书法艺术应是各有千秋,袁昂《古今书评》认为“张芝惊奇,钟繇特绝,逸少鼎能,献之冠世,四贤共类,洪芳不灭”,较中肯。
谢安 中郎帖
对于王献之自称胜父这段史料,很多书法史论及文献均有载,却又互有出入,甚至天差地别,如南朝宋虞龢《论书表》、唐孙过庭《书谱》中王献之自称书法“固当胜”;在唐张怀瓘《书断》、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中,王献之回答则为“固当不同”;在唐许嵩《建康实录》里则又成了“故(同“固”)当不如”。“固当胜”(本来就胜过)、“固当不同”(本来就不相同)、“故当不如”(本来就比不上),各种不同的回答,究竟哪种更接近真实呢?应该是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中的“固当不同”说,一是因为在目前关于这段史料记载中,当属《世说新语》最接近那个时代,刘氏的记述也最为可信。二是距晋不远的宋明帝在《文章志》中写道:
或讯献之云:“羲之书胜不?”“莫能判。”有问羲之云:“世论卿书不逮献之?”答曰:“殊不尔也。”它日见献之,问:“尊君书何如?”献之不答。又问:“论者云,君固当不如?”献之笑而答曰:“人那得知之也。”
从中可知王氏父子二人都不认为逊于对方,也未言胜过对方,故“莫能判”,即“固当不同”。
2.关于谢安“轻子敬书”的辨析
从南朝宋虞龢《论书表》、南朝齐王僧虔《论书》,到唐孙过庭《书谱》、唐张怀瓘《书断》等古代书论中,皆记载了关于谢安“轻子敬书”的故事:
谢安善书,不重子敬,每作好书,必谓被赏,安辄题后答之。(虞龢《论书表》)
谢安亦能入流,殊亦自重,乃为子敬书嵇中散诗。得子敬书,有时裂作校纸。(王僧虔《论书》)
谢安素善尺牍,而轻子敬之书。子敬尝作佳书与之,谓必存录,安辄题后答之,甚以为恨。(孙过庭《书谱》)
谢安殊自矜重,而轻子敬书。尝为子敬书嵇中散诗,子敬或作佳书与之,谓必珍录,乃题后答之,亦以为恨。(唐张怀瓘《书断》)
对比几段材料,几乎没有本质差别,皆是说谢安善书并很矜庄自重,而对王献之的书法却不以为然。王献之写了很漂亮的字给他并以为他会珍藏,但谢安总是在其背面写字回复或“有时裂作校纸”,王献之心生怨恨。
谢安确实很善书,张怀瓘《书断》中将其楷书、草书皆列为妙品,他不只是善书,更精通书法鉴赏,其好友王羲之曾称其“卿是解书者,然知解书者尤难”。既然谢安是“解书”之人,且对王献之有知遇之恩,何止于如此贬低王献之呢?令人费解。清包世臣在《〈书谱〉辨误》中就发出这样的疑问:“谢安长于大令二十四岁,大令始仕,系为安卫军长史。太元中建太极殿,安欲大令书其榜为百世光,卒以难言而不敢逼,是其极重大令,又焉得不存录大令佳书,题后答之之事?况安为大令父执,己又系其故隶,即不存录其书,又何至深恨耶?”由包氏之言可知,就算谢安“题后答之”“有时裂作校纸”等确实存在,也不能说他“轻子敬书”。
南朝宋虞龢《论书表》载:“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,帝使张翼写效,一毫不异,题后答之。”皇帝对大臣的上表都能“题后答之”,那么谢安“题后答之”的做法也并不能简单理解为“轻子敬书”。关于“裂作校纸”只是“有时”,或许谢安看到王献之“佳书”后,有时自惭形秽、自叹不如而心生烦躁、郁闷地将王书“裂作校纸”,这也不难理解。另外,关于王献之“甚以为恨”,未必一定理解为恼恨,毕竟“恨”也可作“遗憾、后悔”解。这样,王献之认为谢安不收藏他的书信,甚以为遗憾,这于自信爆棚的王献之而言,也是说得通的。
谢安帖
二、王献之拒题太极殿榜的来龙去脉
(一)关于王献之拒题殿榜各种说法的辨析
汉、魏至中唐,是门阀政治时代,又犹以东晋为最。为太极殿题榜是一件庄重而神圣的任务,自是要从当时高门子弟中挑选书法高手来完成。作为中国历史上有雅量、有胆识的大政治家,谢安提名王献之题写太极殿于情于理、于公于私都是符合当时社会背景和晋室利益的。可面对谢安的美意及这流芳百世的机会,王献之为何“有不平色”并拒绝呢?于此,后人有不同的认识和说法:
1.王献之的“自藏其短”
清阮元《北碑南帖论》云:
宫殿之榜亦宜篆、隶,是以北朝书家,史传称之,每曰长于碑榜。
王献之特精行楷,不习篆、隶,谢安欲献之书太极殿榜,而献之斥韦仲将事以拒之,此自藏其短也。
阮元认为题榜宜用篆、隶书,特别是隶书,而王献之却“不习篆、隶”,故无法完成题写太极殿的任务,而以韦仲题榜之事为借口推脱掉,这是“自藏其短”。真是如此吗?
首先,阮氏说“宫殿之榜亦宜篆、隶”。西晋卫恒《四体书势》称“汉因用之,独符玺、幡信、题署用篆”,此可视为题榜宜篆书。汉末的梁鹄是一位隶书大家,其隶书用笔能“尽其势”,深得曹操喜好常“悬着帐中”,且能写大字,故“宫殿题署多是鹄手也”“荥阳陈畅,晋秘书令史,善八分,晋宫、观、城门,皆畅书也”“飞白本是宫殿题八分之轻者”(南朝宋羊欣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),这些可视为题榜宜隶书。其实,前文所提到的“韦诞题榜”,所用的书体非篆非隶,乃是楷书,因为韦诞“善楷书,汉、魏宫馆宝器,皆是诞手写”。题榜之后“乃诫子孙,绝此楷法,著之家令”。以上可知,篆、隶、楷书都是适宜题“宫殿之榜”的。
其次,阮氏说“王献之特精行楷,不习篆、隶”是不准确的,王献之是善“隶”的,只是没有隶书作品传世,没看到不等于不存在。史料载,“子敬飞白大有意”“子敬隶、行、草、章草、飞白五体俱入神,八分入能”(唐张怀瓘《书断》)。因此,阮氏说王献之因为“不习篆、隶”而拒绝题榜,是“自藏其短”之说是不成立的。
2.王献之认为题榜亵渎书法的高雅
阮元《北碑南帖论》说:“夫魏之君臣失礼者,在凳悬仲将耳。若使殿榜未悬,陈之广厦细旃之上,敕文臣大书之,何不中礼之有?岂君上殿廷,不及竹扇笼鹅耶?”王献之曾“见北馆新泥垩壁白净,子敬取帚沾泥汁书方丈一字,观者如市”(南朝宋羊欣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)。“欣着白绢裙,昼眠,子敬乃书其裙及带”(唐张怀瓘《书断》)。王献之见白垩壁、白练裙技痒而书,不但不受世俗非议反而传为艺林佳话。那么,殿堂题榜又怎么能亵渎书法的高雅?
王献之《鄱阳帖》
(二)王献之拒题太极殿榜的真正原因
“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、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,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、极解放,最富于智慧、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”(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),王献之生活在这样的时代,身上自有“魏晋风度”。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云:
王子猷、子敬兄弟共赏《高士传》人及《赞》,子敬赏“井丹高洁”。子猷云:“未若‘长卿慢世’。”
“长卿慢世”是指司马相如玩世不恭,越礼自放,这也应是王献之真实性情的写照。当时这些高门士族子弟往往不拘礼法、傲慢自放,并一直能被大多数世人接受并尊重。即使像谢安这样的权贵和名士也见多不怪,给予理解,所以当王献之以“韦诞题榜”为由而拒绝为太极殿题榜时,谢安也“以为名言”。《世说新语·简傲》云:
王子敬自会稽经吴,闻顾辟疆有名园,先不识主人,径往其家。值顾方集宾友酣燕,而王游历既毕,指麾好恶,傍若无人。顾勃然不堪曰:“傲主人,非礼也;以贵骄人,非道也。失此二者,不足齿之伧耳。”便驱其左右出门。王独在舆上,回转顾望,左右移时不至。然后令送着门外,恰然不屑。
王献之的高迈风流在这里表现出近乎贵族子弟特有的傲慢无礼,这和“魏晋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,解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”“一般知识分子多半超脱礼法观点直接欣赏人格个性之美,尊重个性价值”不无关系(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)。王献之本性潇洒,但为人高傲率真却和当时贵族能严守门阀的风气不无关系,所以他能率性地用扫帚在新泥垩壁上刷大字,也能在羊欣的白绢裙上挥草书,彰显其清新脱俗、高迈风流的名士风韵。然而面对“谢送版使王题之”,却愤然道:“可掷着门外。”要说谢安也是东晋的书法名家,其地位、年辈都高于王献之,然而却被他拒之门外。这并非王献之目无谢安,而是他傲视名教和礼法,对所谓政治上的留名及皇室的“命题作业”不屑一顾,甚至反感。由此,他忆及韦诞题陵云阁故事,想使自己为太极殿题榜,认为是侮辱了自己,故坚不肯题。拒绝题榜也可以说是王献之“不交非类”的表现,以显示高门子弟的优越感。《世说新语·忿狷》云:
王令诣谢公,值习凿齿已在坐,当与并榻。王徙倚不坐,公引之与对榻。去后,语胡儿曰:“子敬实自清立,但人为尔,多矜咳,殊足损其自然。”
谢安向来就很欣赏王献之,但王献之前往拜访谢安的言行举止,让谢安觉得他有些“装”。虽然其清高特立,但过分矜持拘执,损害了自然天成的本质。故而表现在其书法中,也给人以“性甚整峻”之感,这与王献之当时的社会身份相一致的。谢安说王献之太做作,似乎在另则故事中更为明显,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云:
王子猷、子敬曾俱坐一室,上忽发火,子猷遽走避,不惶取屐,子敬神色恬然,徐唤左右扶凭而出,不异平常。世以此定二王神宇。
面对火情,王献之不异于平常,有着出人意表的恬淡之风,其神态安然、淡定从容在今人看来实在是矫情镇物、强自作达的表现,其实是王献之临危不惧、自信高傲、雅正不俗的性情流露,这在当时被视为名士风范的重要品性——雅量来看待。
王献之《廿九日帖》
三、结语
在太极殿题榜这件事中,谢安面对既是下级又是晚辈王献之的拒绝,他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,并对其解释“以为名言”,可见谢安胸怀宽广、气度恢弘,且世事洞明、人情练达的雅量。而王献之所表现出来的不屑、不悦,让人感觉到他对谢安的轻慢失礼,但实际上他对谢安是非常推崇和爱戴。《世说新语·赏誉》云:
王子敬语谢公:“公故萧(潇)洒。”谢曰:“身不萧洒,君道身最得,身正自调畅。”
谢安对自己尽提携栽培之恩,王献之亦投桃报李,当面称赞谢安“萧(潇)洒”,而谢安也深知王献之之意,故曰:“君道身最得。”可见二人相互理解、情谊笃深。为了报答谢安的知遇之恩,王献之有过惊人之举,就是在谢安逝世“赠礼有异同之议”时上疏孝武帝,申诉谢安之忠勋,促使孝武帝“加安殊礼”,葬仪赠礼“依大司马桓温故事”。
王献之拒题太极殿榜是出于性情使然,也是一种独特的为人处世,这和他的书法一样,或许不是尽善尽美。然而,他以独特的性情、杰出的才华,在父亲王羲之以及谢安等前辈的帮助支持下,开启了新的书风,后世永流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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